
顾城给谢烨的情书:我不怕世界
可是怕你
顾城给谢烨的情书:我不怕世界可是怕你
1979年7月的一天,在上海开往北京的列车上,顾城遇
见谢烨。谢烨把衣架上顾城的挎包取下来,挂上了自己的背
包,顾城虽然不高兴,但两个年轻人也算因此相识。顾城是
从上海回北京的家,谢烨是去承德看望父亲。车到南京,被
人占了座位的谢烨站在顾城身边看他画画。顾城画了身边每
一个人,却没有画谢烨。“我觉得你亮得耀眼,使我的目光
无法停留。”(顾城给谢烨的第一封信)
在北京站下车前,顾城给谢烨留下了在北京的地址。“你还
在笑,我对你愤怒起来,我知道世界上有一个你生活着、生
长着比我更真实。我掏出纸片写下我的住址。”(顾城给谢烨
的第一封信)“你把地址塞在我手里,样子礼貌又满含怒
气。”(谢烨给顾城的回信)
谢烨回上海时经过北京,按照顾城留下的地址找上门去,
却看见顾城的衣兜上有钢笔留下的墨迹。谢烨留下了在上海
的地址,“我们什么都没说,我们知道这是开始而不是告别。”
顾城和谢烨开始书信往来。“你会给我写信么?你说会的。
写多少呢?你用手比了比,那厚度至少等于两部长篇小说。”
(谢烨给顾城的回信)“太阳落山的时候,你的眼睛充满
了光明,像你的名字,像辉煌的天穹,我将默默注视你,让
一生都沐浴着光辉。”(顾城给谢烨的回信)
顾城妻子谢烨
1993年2月顾城在柏林短居时留影
[顾城和谢烨。是在火车上邂逅相遇的。时间是1979年]-顾
城致谢烨-买票的时候,我并没有看见你,按理说我们应
该离得很近,因为我们的座位紧挨着。火车开动的时候,我
看见你了吗?我和别人说话,好像在回避一个空间、一片清
凉的树。到南京站时,别人占了你的座位,你没有说话,就
站在我身边。我忽然变得奇怪起来,也许是想站起来,但站
了站却又坐下了。我开始感到你、你颈后飘动的细微的头发。
我拿出画画的笔,画了老人和孩子、一对夫妇、坐在我对面
满脸晦气的化工厂青年。我画了你身边每一个人,但却没有
画你。我觉得你亮得耀眼,使我的目光无法停留。你对人笑,
说上海话。我感到你身边的人全是你的亲人,你的妹妹、你
的姥姥或者哥哥,我弄不清楚。
晚上,所有的人都睡了,你在我旁边没有睡,我们是怎么开
始谈话的,我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你用清楚的北京话回答,
眼睛又大又美,深深的像是梦幻的鱼群,鼻线和嘴角有一种
金属的光辉,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给你念起诗来,又说
起电影又说起遥远的小时候的事。你看着我,回答我,每走
一步都有回声。我完全忘记了刚刚几个小时之前我们还很陌
生,甚至连一个礼貌的招呼都不能打。现在却能听着你的声
音,穿过薄薄的世界走进你的声音,你的目光,走着却又不
断回到此刻,我还在看你颈后的最淡的头发。
火车走着,进入早晨,太阳在海河上明晃晃升起来,我好象
惊醒了,我站着,我知道此刻正在失去,再过一会儿你将成
为永生的幻觉。你还在笑,我对你愤怒起来,我知道世界上
有一个你活着,生长着比我更真实。我掏出纸片写下我的住
址,车到站了你慢慢收拾行李,人向两边走去,我把地址给
你就下了火车。
顾城1979年7月-谢烨致顾城-
你是个怪人,照我爸爸的说法也许是个骗子,你把地址塞在
我手里,样子礼貌又满含怒气。为了能去找你,我想了好多
理由,我沿着长长的长着白杨树的道路走,轻轻敲了你的
门,开门的是你母亲,她好象已经知道了我,就那么注意地
看我。你走出来,好象还没睡醒,黑钢笔直接放在口袋里。
你不该同我谈哲学,因为衣服上的墨迹惹人发笑,我想提醒
你,又发现别的口袋同样有许多墨水的颜色,才知道这是你
的习惯。我给你留下地址,还挺傻地告诉你我走的日子,离
开那天你去送我,我们什么都没说,我们知道这是开始而不
是告别。
你会给我写信么?你说会的。写多少呢?你用手比了比,那
厚度至少等于两部长篇小说。
小烨1979年7月-顾城致谢烨-
小烨:
收到你寄出的避暑山庄的照片了,真高兴,高兴极了,又有
点后悔,我为什么没跟你去承德呢?斑驳的古塔夕阳孕含着
多少哲理,又萌发出多少生命,无穷无尽的鸟没入黄昏,好
象纷乱的世界从此结束,只有大自然,沉寂的历史,自由的
灵魂。太阳落山的时候,你的眼睛充满了光明,像你的名字,
像辉煌的天穹,我将默默注视你,让一生都沐浴着光辉。
我站在天国门口,多少感到一点恐惧,这是第一次,生活教
我谨慎,而热血却使我勇敢。
我们在火车上相识,你妈妈会说我是坏人吗?
顾城1979年8月-谢烨致顾城-
顾城:
今天我觉得精神特别好,现在可以告诉你,我病了,发高烧
昏昏沉沉好几天,今天我真的觉得我已经好了。
这几天躺在床上,天天看或者说是听你的信,也许我真从你
那带走了灵魂,它不时聚成你的样子,把你的诗送到我耳
边,我好象一个住在海边的姑娘,听小石子在海水里唱歌。
你的信让我看见了将来,多好,为什么我不能和你一起看看
将来呢,我感到云从松树上升起来,你一步步走上台阶,
你就在我身边,我相信,这是命运,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
短,而命运是漫长的。
这会儿,起风了,风吹起我的头发,好象把我的灵魂也吹得
飞升起来,我太高兴了,真累。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你,像
现实不管你怎么憎恨,都挨着你,吸着你,使你离梦想有千
里之遥。
顾城1979年8月中-谢烨致顾城-
顾城:
我总要把你的名字写错,写错了还挺高兴,不知为什么。
你开始讲生活了,语气沉重,我知道生活不受我们意志的支
配,可我并不害怕,因为有一种在痛苦中孕育的力量,使我
能拒绝它,能把门嘭地关上。当然,我希望你不在门外。
我不太敢相信现实,我相信你,甚至觉得了解你比了解我自
己还多些,你了解我吗?我了解我吗?那天在北京站,我们
告别的时候,我曾慌乱地闪过这些念头。
现在我伸出我的手。
小烨1979年8月24日-顾城致谢烨-
小烨:
你把我想得很好,这使我高兴,也很紧张,因为我毕竟是个
渺小的人。
我想做一个好人,甚至还想有价值,这二者是统一的,我说
的价值首先是内心的价值,小时候我这么写过:向着光明走
去,擦洗着自己的灵魂,用决心和毅力,抛去身后的暗影。
负载着罪恶活着比死亡更可怕。在痛苦、疑惑、内疚面前,
我最不能忍受的是内疚。由于自身的叛卖行为,你看不起自
己,不管你在尘世获得什么,这种蔑视都将伴随你终身。我
深深地知道世界上只有一种快乐,那就是问心无愧的快乐,
做一个好人的快乐。做一个艺术家,他要受到惩罚,因为他
要穿过现实的罪恶,把这种信念带给人世,他要告诉人们在
那个河岸上(就是你说的被晨光照亮的河岸),有这种快乐。
这里没有,商店里也没有,彩车里没有,高高的检阅台上也
没有,他做了一个轻微的手势,他获得了价值。他也为此受
到惩罚。
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但我知道要做,在我失败的时候,在
世界的门都对我砰砰关上的时候,你还会把你的手给我吗?
我不怕世界但是怕你,我的理智和自制力一点都没用,阿克
琉斯是希腊神话里的英雄,他不会受伤,因为生下来时,被
母亲握住脚在冥河中浸过,他不会受伤,但被母亲握过的脚
跟却是他唯一的致命之处。
顾城-顾城致谢烨-
小烨:
刚才看了电影,看见什么都想到你,我终于受不了了,我跑
出来,脚踏着宽宽的台阶,我跑到了桥上,念你的名字,河
水在巨大的黑暗中流去,最沉重的只是一刻,这一刻却伴随
着我,河水在远处变成了轻轻的声音,而我却活在涌流之中。
我看见我的手在黑暗中移动,遮住一粒粒星,一盏盏灯,一
粒粒小虫的歌唱。
今天没有收到你的信,我失望极了。
顾城1979年8月29日-谢烨致顾城-
顾城:
信在路上呢,像我们坐火车一个往南,一个往北,轰隆隆那
么近,之后又错过了。
你的手放在夜的水里干嘛?那样你会累的,放得太深就要受
苦,而你有许多事要做,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相遇还不到两
个月,你还不知道我呢,你还不知道自己,自己是不容易了
解的。小的时候,我喜欢长头发,总想留上小辫子,不愿再
剪短发,可我不会梳头,妈妈每天到点就得上班,也没有时
间把我刚刚长得够握成一小把的头发耐心地梳成好看的小
辫子,每天要做这件事将成为她生活中的一大负担。终于有
一天,她不顾我的反对,硬是把我的头发又剪成了短发。我
觉得自己像个男孩子一样,那么沮丧地站在院子里,心里恨
透了那把剪子,恨透了我妈妈,决心再不跟她说话了。她是
,在部队的医院工作,那时候我倒不觉得都象她那
么厉害,因为亚如(我小学的同学)的妈妈就给她留了辫子,
还有粱娟的妈妈就常常笑,她经常笑得老远都听得见,她还
给我吃过自己做的泡菜田茭,我直傻得开始想象换一个妈妈
了,我要挑一个最好的,在我认识的所有小朋友的妈妈中间,
我一个一个地想过去,找了一遍,结果却全被我自己否定了,
这时我已忘记了头发,可我还在无名地恨着我妈妈,不过我
又不得不承认,我没有发现一个人能够换过来当我的妈妈,
没有人能做我的妈妈,只因为我是她的女儿,这是我后来才
知道的,这道理太简单了,没有原因,尽管当时我想出了好
些非常可笑的理由,但却不是唯一的。从妈妈那,我知道了
一点自己这是件早被注定的事,我要的一切都天经地意地在
我心中,一切远离自身的挣扎、渴望和要求都是徒劳的。
也许我们此刻经历的河水和星星,就是我们走向自身的台
阶,当你成为真的你的时候,你才知道了自己,知道我,才
能成为我,那时,我就是你,我们再不知道黑夜是什么,我
们走上台阶,走近我们相见的日子。
小烨1979年9月2日-顾城致谢烨-
小烨:
天一亮就醒了,醒了就想到你,都成习惯了,我一边轻轻地
说话,一边想象你的回答,你真在回答。今天会有你的信么?
我给你写信的时候,心里总是挺奇怪的,这些字再过几天就
要看见你了,它们多幸福啊,我要是也能变成一个字就好了,
即使一个白字。
我要做事了,我要见到你,重病、牢墙、死亡什么也不能阻
挡我,我要把世界轻轻推开,见到你。那真实的我正在安静
地梳理头发。
快三点了,快来信了,我感到今天有你的信,再过一会儿就
知道了。
我很蠢,不能自己,我知道我在走一条古老的路,我为什么
非要走那条路呢,渐渐重合又消失的路。我试图去想现实中
的你,想我们在火车和广场上度过的那些短短的时光,那时
刻真有光,你看我的时候,我的生命是怎样亮起来,又安静
又辉煌,你的眼睛是琥珀色的,你看我的时候车走了,车走
了好几辆。
在这条古老的路上,我有愿望,我总希望时间过去,快过,
快过,最好取消算了,可是我又害怕,我还什么都没做呢,
我就穿着这件世人的衣裳去见你,睁着茫然的眼睛去见你
么?这眼睛不会看见的,它只能看见一张图画。
顾城1979年9月5日-谢烨致顾城-
顾城:
我很喜欢你的信,你说话的样子,但是我看着看着,忽然觉
得要长癌了,我们就不能歇会儿,干点别的?比如说想想我
什么时候去北京,要是冬天,我一定学滑冰,请你姐姐教我,
她会,我想。
小时候,我住在承德,那离北京不远和北京一样冷,早晨,
我去室外刷牙,回来时一拉门把,手就被铁粘住了。第一次
被粘的时候,我吓得要命,可惜那时我不会滑冰,也许是因
为我还太小。家里门前有块空地,几张桌子大,四周用木条
栅栏围成一个小院,再做上一圈田梗,就能种地了,冬天地
里什么也不长,那地方就成了我的露天冰场,傍晚担上几担
水,要不了一会儿就全冻成冰了,一夜过去,冰硬极了,平
坦,透着水晶的光,不管你白天怎么玩,把冰上划出多少痕
迹,只要晚上倒了水,过一夜便平整如初。我不会滑冰,但
我有一个小冰车,爸爸给我做的,我就坐在上面,在我的小
冰场上滑来滑去。你过去见过这么小的冰场么?可在我住的
大院里几乎家家都有。这是过去的我的冬天,将来我要学滑
冰,穿上冰鞋,像那种带冰刀的非常厉害。我不喜欢滑旱冰。
我要在冬天去北京。
我们还能一起去别的地方,要是小时候的那个冰场还没化,
你还能去看看,也许有一个我,你没见过。
小烨1979年9月8日-顾城致谢烨-
小烨:
我是有毛病,老咬文嚼字地活着,好象替谁活着似的,我不
会说话,从小就不会,我刚开始以为话可以随便乱说,像鸟
那样叫着说,可后来人们说不对,我就只好不说了。
以后我离开城市到荒凉的地方去了,在那里放猪,远远地看
见一个人在大地尽头走着,会感到很奇怪,因为地那么大,
就托着这么两个人。我从不说话,风在我耳边一直吹,在风
停止的时候,草就吐出了香气,每种草都用自己的气味和我
说话,那种话不用翻译,就能一直留在你的肺腑里,沿着血
液流遍全身,我有一次割草时把自己的手割破了,草茎也流
出洁白的血来,我看见了自己和青草的血液,我便也觉得痛,
我看见每一滴血都像红宝石那样好,一粒粒那么新鲜,这时
候我觉得我要说话了,对我的血,对绿色如茵的草,我说“我
要赞美世界,用蜜蜂的歌,蝴蝶的舞和花朵的诗,”“月亮遗
失在夜空中像是枚卵石,星星散落在河床上像是细小的金
砂,用夏夜的风来淘洗吧,你会得到宇宙的光华。”我说,
我要唱一支人类的歌曲,千百年后在宇宙间共鸣。”
我对自然说,对鸟说,对沉寂的秋天的大地说,可我并不会
对人说,我记得有一回我从桥上走过,一些收工的女孩坐在
那,我于是看着远处,步子庄严极了,惹得她们笑了半天,
那笑声使我快乐而耻辱。
回到城里以后我一直看《辞海》,学习对人说话。一个客人
坐在我家里,我对他说:“您好。”一个人在路上,我也对他
说:“您好。”我总这样开始,直到结束,重复说这句合乎礼
仪的话。有一次,我一激动忽然对人说:“中国人不关心灵
魂,见面就问吃了么,从来不问,你悲哀么?”第二天我走
近人的时候,他们就依次问我:“你悲哀么?”
是的,我挺悲哀的,我不会说话,一点都不会,我也真想从
这种倒霉的语调中跑出去,去干点别的。
顾城1979年9月中-谢烨致顾城-
顾城:
你真有意思,只会说“您好”,可你却教会了我说话,让我
从教室的窗户里跳出来,落在蒿子里,我对你说:“您好,
你真好。”
我们不要那么老,也不要长大,不要书包,我们可以光着脚
丫,一直跑下去,噼噼叭叭地跑。
跑吧。
小烨1979年9月-顾城致谢烨-
小烨:
我把椅子推开,腿一弯就想,没有跑,我想还是应该由你在
前边,我跟着,跟着挺好,我从来是远远地跟着别人的。
那些男孩子在夏天吃完饭就出去了,他们越走越黑,好象是
去掏知了,还是干什么,对了,是掏知了,我想起来了,他
们从这颗树走到那棵树,忽然又蹲下来聚成一撮,这么着,
那么着,乱争吵建议,有的说用水去灌,有的说用棍子去捅
一捅,用变了声音的哑嗓子低低地骂人,呆了一小会儿他们
又移动了,我才能跟过去,在我远远等他们走开的时候,我
总是用手去抠刷了石灰的树,我对他们又讨厌又嫉妒,好象
总是暗暗地移过去,伸手在他们掏过的地方再掏一掏,我总
希望最好能剩下一只没被发现的知了,好象一个披着盔甲的
小鬼怪一样。我把手伸下去,又想碰到又怕碰到,直到现
在我还能想起那种感觉,我记不得究竟我是否在那个夜里摸
到过一个死知了。
知了是个奇怪的东西,它从地下爬出来,用假眼睛看你,总
有些棺材的味道,有一次看《辞海》,我见过古代有一种玉
制的琀,就是死人含在嘴里的,样子极其简单、淳美,我甚
至感到货币应该是这种样子。我一次次走近自己害怕的事
情,我喜欢那个地底下的知了和琀。我溶化了铅,用泥巴做
了模子,想把它铸造出来,我喜欢这种古老,光华像蛹一样
的东西,它在桃树上爬,紫红紫红的桃树吐着透明的胶液,
我看着它向前走了七步就停住了,背一点点裂开,回来时它
已经出来了,它从自己的壳里走出来,那个新鲜的淡绿色知
了美极了,比一片叶子还要新鲜,我不敢呼吸,在空了的壳
里有纯白的经络。
生命一次次离开死亡,离开包裹着你的壳,变得美丽。我也
想离开自己获得再生,我跟着你好吗,在一个早晨,直到我
落在桃树上的壳被别人捡走。
顾城1979年9月12日-谢烨致顾城-
顾城:
你说的是挺好的事,跟着,跟车子,跟人,跟奇怪的东西,
冰糖葫芦,卖豆腐的,……什么都跟,到冬天下大雪就出去
跟脚印,挺害怕也挺高兴。我跟过一种带花的,脚印一溜儿
轻轻转弯,绕过荆棘到山上去了,我总和别人争论那是什么,
是黄鼠狼,还是狐狸……当然不是院里明婶家的老黑猫。最
好是一种比较可怕的东西,鬼装的或者索性是老灰狼站起来
了。
你跟着我当然不坏,可你知道我在跟什么呢?
小烨1979年9月中-顾城致谢烨-
小烨:
月亮升起来了,多亮呵,没有一丝浮云,没风,夜是灰蓝色
的,冷冷的空间,月亮是圆的,你那么远,我却仍然能把手
伸向你,看见你。
小烨你离我很近吧,在这无法触及的无际的虚空中,千里万
里也是微不足道的,你在笑在看、祝福……我好象在你明亮
的呼吸中溶化了,不再是一个笨拙的人,我是一阵又一阵风,
吹着风铃,你会着凉的。12点了,梦是一个美丽的宫殿。
12点
人永远在看,在想,总有忧愁,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充满
了活下去的渴望,我好象在虚伪肮脏的海中漂了好久,终于
看见月亮一样干净的海岸,我要到那里去,要见到你,我的
手被沉甸甸的海藻缠绕着,暗暗计划着,我知道微微退一下,
海就会消失。
1点
中秋是我喜欢的节日,因为离我的生日很近,它能使我想起
最初的日子,我好象是从月亮的圆窗里跳出来,踏着积水来
到村里,来到这个世界上。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东西,城堡和
道路,还有个小烨刚刚把头发盘起,她在好多田野上跑过,
现在她丢下的那些田野让月亮照着。
2点
我说咱们走吧,你说怎么走呢,我摘下一根草茎,在你手心
写一个迷,一个永远猜不到的迷,没有谜底。你还在问怎么
走呢?一本正经的。庄稼已经移动了,我们已经在走了,你
还想问吗?前边是大地的尽头,风吹起你的头发,像海燕一
样飞舞,你的眼睛比大海还深。我回答了,我回答的时候,
潮水总在遥远的地方,一次次描单调的花纹。
顾城3点-顾城致谢烨-
小烨:
我开始过生日,一边过生日,一边长牙,牙一痛我就倒在床
上,高兴极了,因为这样就不能算虚度光阴。痛呀,痛呀,
痛得我心底坦然,以至于我生怕不痛了,我在想怎么还没有
你的信呢?
你微微一笑,肯定是不告诉我的意思。你一笑就把我挡住了,
让我没法到那后边去,我总以为我使劲一想,就能清楚那时
怎么回事,好多事瞪着眼睛看它发生,可一到那就没有了,
周围是蓝蓝的空气,什么原故也没有,多奇怪。
一边过生日,一边牙痛,一边看了看窗外,我的窗外竟有三
片树叶,我好象一夏天只看见这三片树叶,我写信给江河,
我说我整个夏天只看见三片树叶,他就感动了,放下手头的
伟大工程急急地跑来看我。
他是个很有趣的家伙,看他的诗老容易把他想象成青铜像,
看他开会抽烟的侧影,脸微微往下拉着,也令人肃然起敬,
他的家像一个洞穴,灯像会发光的虫,他非常合适地坐在里
边,和众多的朋友嘻嘻笑着,因为没有一样的椅子,那些朋
友坐得高矮不一,然后每天早晨他都带着好脾气扫地。他挺
爱干净,作为他爱清洁的标志,还有什么可干的,他就搞不
清了,所以除了地上干净,别处都很乱。
他来了,非常自然地吓唬我,让我别活得太高兴,说要对自
己有所设计,要负责任,“你拒绝长大并不是一个办法,等
到心劲一消你就傻了,谁都得老。”他说着露一根白头发,
又偏过头去看树叶。
我不管,我有一个秘密,一个法宝,那就是你,一想你,这
个世界就没辙了,三片树叶呀,白头发呀都没办法,一块块
摞起来的理论,文学史也没办法,我们早就从课堂里偷偷跑
出去过了,明天还要去,明天是你的生日吗?我把你的生日
忘了,一只手伸在蓝空气里,怎么也想不起来。
一个最重要的事。
顾城1979年10月-谢烨致顾城-
顾城:
这回你吹牛了,你正式23岁了,祝贺你,可你说,你忘了
我的生日。我没告诉你,你就忘了,真能耐呀。当然现在我
不会让你想起我生日的,以后再告诉你,能想起来的事都会
忘,就象树叶会掉一样,因为在身外,一松手就没了。
江河能看见几片树叶呢?
小烨1979年10月-顾城致谢烨-
小烨:
我不知道现实是什么,有的时候,它就象小键子跳来跳去,
在尘土中消失,可铃一响,我们又坐在它下面了,现实巨大
的屋顶笼罩在我们头上,我们甚至在走过时相互看看都不可
能,日光灯嗡嗡响着,使人变得迟钝,“生存,”老师举起手
指说。生存成了生存本身。生存都是以不生存为前提的,你
要变成工具、文字、齿轮……你要为将来牺牲现在,将来成
为现在你还要牺牲下去。这道题非常奇怪,当人们在生存的
过程中寻求的时候,他们把答案推给目的,而当人们在目的
中寻求的时候,答案又回到过程之中,于是存在只剩下了令
人沮丧的三个字,活下去。
为了避免无聊,人们又想出要活得好些,要一级级升上去,
要积攒,要在各种莫名其妙兴起的潮流间奔跑,而且得相信
从来如此,别无它路。
我们叫天的时候,我们就是它遗弃的滚滚泥沙。
我也会渴,也会饿,可我仍然一直怀疑,这个生存是否确有
其事,是神经的错觉,还是哪本书里编出来的。一本本书摞
得那么让人相信。那些老先生把现实和真理混在一起,把诗
和红烧肉混在一起,好象想躲开什么。他们一定是想躲开什
么,我还不懂,但我知道我一定会知道,一定会从这个布置
好的会场中间走出去,就像过去,我忽然从几百人整齐的队
列中走出来一样,一直走,走出门。
顾城1979年深秋-谢烨致顾城-
顾城:
你的信永远出乎我的想象,我希望你有的,你从来没有。不
过我也弄不清我希望什么。
哲学是一种折磨人的东西,听你说说也许还能算是一种享
受,可变成了文学,对我来说简直就成了溶化不了的一摊墨
迹,我相信将来除了我有弄明白这些话的可能以外,不会再
有人懂得你说的是什么了。
晚上星星都死了,只有一个月亮挺不好看。
-----------------------------------------------------------
谢烨的母亲并没有看中这未来的女婿,当顾城专门从北京
赶到上海向谢烨展开攻势时,他的痴心和率真,并未被未来
的岳母接受,他为了追谢烨,做了个木箱,天天躺在她家门
前。谢家认为他是神经病,据说后来还曾带他到精神病院求
医。
1979年到1983年,四年中跑了六次上海。1983年8月5
日,他们结婚。
“我不怕世界,可是怕你……”这是顾城1979年8月29
日写给谢烨的情书。谢烨决意离去,让情感和生活上都十分
依赖谢烨的顾城无法接受。张毅伟说:顾城是一个可以孤僻
到极致的人,如果他和谢烨关系不好,那就没有人可以交流
了。
顾城采用自己口述、谢烨整理的方式,为儿子木耳(Sam)
写一本书,从10月2日至10月7日,已经完成了十二篇。
这是顾城离世前一天写下的文字:“Sam,如果有一天人家
告诉你,我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很远的世界,回不来了,我
希望你记着我一点儿。”
10月8日,顾城留下给父母的遗书,用斧头砍倒谢烨,在
树上自缢身亡。
1993年10月8日,诗人顾城与谢烨在新西兰怀希基岛(又
名激流岛)双双殒命,曾经美好的爱情和十年的姻缘以玉石
俱焚的惨烈方式结束,顾城也永远定格在37岁的年龄上。
本文发布于:2023-02-28 15:28:31,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本文链接:https://www.wtabcd.cn/zhishi/a/1677569311683.html
版权声明:本站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仅供演示用,请勿用于商业和其他非法用途。如果侵犯了您的权益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在24小时内删除。
本文word下载地址:火车上的邂逅.doc
本文 PDF 下载地址:火车上的邂逅.pdf
|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