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新:儒的由来与演变
何新:儒的由来与演变
以孔⼦为宗师的儒家,曾给予中国传统学术⽂化以巨⼤影响垂⼆千年。但是,在春秋以后的战国秦汉社会中,这
种“儒”的出现却仿沸是⼀个⼗分突然的现象。在前于孔⼦的上古典籍如 《尚书》、《诗经》、《易经》中,既没
有“儒”的名称,也找不到关于儒这种⼈的记载。《汉书·艺⽂志》追述“儒家”学派的来源,仅谓“盖出于司徒之官。”然遍索
《周官·司徒》之⽬,却并不见称儒之官。因此,关于“儒”的名源以及来源的问题,⼀直是古代⽂化史中的⼀⼤疑案。近
世⾃章炳麟、胡适以来,学术界对此问题作过不少探索,然迄未给予圆满解决。故笔者不揣浅陋,钩索典籍,并借助近
⼈研究成果予以综合,草此短篇。或能补前⼈所未逮,⽽为治史者进⼀新解欤?
(⼀)
章太炎《原儒》⼀⽂,谓“儒”的名称有三种涵义:
⼀、⼴义的儒,指⼀切⽅术之⼠。(《汉书·司马相如传注》:“凡有道术者皆为儒。”)
⼆、狭义的儒,特指古代通六经(《易》、《礼》、《乐》、《诗》、《书》、《春秋》)的学者。
三、专义的儒,则仅指孔⼦以后的儒家门徒。
章⽒所列儒的三种义项,颇为精覆。就“儒”的本名⽽⾔,已⽆可增补。唯对于儒之何以称儒,⼜儒之⼀名何⽽能兼有三
种不同的义项,则未能给予解答。故其后胡适撰《说儒》⼀⽂,试图解决这个问题。
案古之所谓术⼠,不外乎六类:⽂、史、星、历、⼘、祝,凡此皆儒也。
胡⽂引《说⽂》中儒字的训诂,谓“儒”有柔弱、懦弱的涵义。因⽽乃是周族⼈对于殷商遗民的蔑称。殷商⼠⼈⼊周后多
沦作执丧礼的傧相,并因懂礼制⽽成为周⼈的教师。所以“儒”遂成为周社会中此类有⽂化术⼠(包括孔⼦在内)的专
称。案胡⽒此说多出臆测。“⼤胆假设”,却缺乏“谨慎求证”。郭沫若作《驳说儒》辟之谓:“秦汉以后术⼠称儒,那是儒
名的滥⽤,并⾮古之术⼠素有儒称。”(《青铜时代·驳说儒》),从⽽胡⽂之说遂不能成⽴。(刘节先⽣亦有类似于胡
适的说法,谓“儒”乃墨家对儒家的蔑称。其根据亦在《说⽂》训“儒”为柔弱的训诂。但《说⽂》此训实不确当,详论见下
⽂。故刘说亦难成⽴。)
(⼆)
由上述可见,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需要从两⽅⾯⼊⼿。即⾸先应解决名的问题,因此就必须讨论儒这个字的字源语义及其
语义层次的演变。第⼆是实的问题,即必须研究儒这种⼈的历史⾝份及其演变过程。
先来考虑第⼀点。
《说⽂·⼈部》:“儒,柔也。术⼠之称。从⼈,需声。”
从语义上说,这⾥对儒给出了两个义项:
语义1.儒,指柔弱。
语义2.儒,指术⼠。
极为明显的是,这两个语义并⽆逻辑的必然关联。因此,从逻辑上分析,它们之间的关系是析取的关系,⽽⾮合取的关
系。
认清这⼀逻辑关系⾮常重要。因为由此即可以形成⼀个重要的看法,在儒所具有的这两个并列的语义中,可能有⼀个涵
义并⾮本义⽽是由别处窜⼊的。这个假设是否可以得到证实呢?
回答是肯定的。因为在汉字中,恰有⼀字之形义与“儒”极为相近,此字即“偄”(今通写作“软”)。《说⽂·⼈部》:“偄,
弱也。从⼈从耎。”“偄”字只有⼀义,即柔弱。⽽其篆形与“儒”极其相似。
这就不能不使⼈怀疑,所谓“儒”的义训“柔弱”,是否由于古⼈将“儒”与“偄”形近致混、并且互相讹⽤的结果呢?这个假设
在古典⽂献中确能得到证实。例如在汉代的《鲁峻碑》中,“学为儒宗”四字中的儒字,正书作“偄”。这是古代此⼆字相混
的例证。
故朱骏声《说⽂通训定声·需部》“需”字条下注谓:“古耎旁、需旁字多相乱,盖篆书形近。”⼜“懦”字条下注谓:“驽弱
也,从⼼、需声。……。段⽒⽟裁谓即偄字。按耎、需偏旁古多相乱,莫能定也。”
今案,朱说“莫能定也”不确。儒字本形作需(⾳亦反之),⽽需字本训⽆柔弱之义(说见下节)。儒字训诂中之所以参
有柔弱的义训,肯定是由于在⼩篆及⾪书中,儒与“偄”(软)⼆字因形近⽽致淆的结果。
(三)
在《周礼》中,有⼀种最为常见的官吏,其名为“胥”,或书作“諝”。孙诒让《周礼正义·天官·序官》注中曾谓:“案《周
官》之内,称胥者多。谓若⼤胥、⼩胥、胥师之类,虽不谓什长,皆是有才智之称。”
但是就胥这个字的字形及本义看,它既⾮⼈的称谓,也不是某种职官的称谓。《说⽂·⽦部》:“胥,蟹醢也,从⾁,⽦
声。”《释名》:“蟹,胥。取蟹藏之,使⾻⾁解,胥胥然也。可见胥的本义乃是供⾷⽤的蟹糟。但在礼经中,“胥”却是⼀
种极其重要⽽常见的官名。对典籍中胥的训诂作⼀下归纳,其涵义盖有:
1.知数记事、有才智技艺者称“胥”(通于“諝”,《说⽂·⾔部》:“諝,智也,从⾔胥声。”朱骏声说:“经传中多以胥为
之。”《仪礼·燕礼》:胥,“知数记事者也。”)
2.主事官吏称“胥”。(《仪礼·⼤射礼》郑⽞注:“胥,宰官之吏。”《周礼·地官》注:“胥皆长也。”)
3.宴会司礼、祭祀主祭,丧礼傧相称“胥”。(《尔雅·释诂》:“胥,相也。”《⽅⾔·第六》:“胥,辅也。”《仪礼·燕礼》
注:“胥,膳宰之吏也。”)
4.司乐之官称“胥”。(《礼记·表⼤记》注:“胥,乐官也。”《礼记·王制注》:“⼩胥,⼤胥”,“皆乐官属也。”)
5.古代乐官亦即乡校中之教师。故胥是乐官亦兼是学官。
(俞正燮《癸已存稿》谓:“⼤司成,⼩司成,乐胥皆主乐。周官⼤司乐、乐师,⼤胥⼆⼩胥皆主学。……通检三代以
上书,乐之外,⽆所谓学。”)
6.颜师古《汉书·武王⼦传》注。“⼥须者,巫之名也。”“胥迎⼥巫李⼥须,使下神祝诅。”
《左传·昭⼗年》有占星术⼠名申须,凡此诸须,实即需、儒也。
总⽽⾔之,在周代社会中,“胥”乃是乡族基层官吏中⼀种极其重要的⼈物。《周礼·地官》论闾胥之职称:“闾胥各掌其闾
之政令。以岁时,各数其闾之众寡,辨其施舍。凡春秋之祭祀、役、政、丧、纪之数,聚众庶。既⽐则读法,书其勤敏
任恤者。”由此可见,“胥”乃是乡间中主持礼乐、祭祀、⾏政、教育、⽂化;集诸任于⼀⾝的⼀种重要⼈物。然⽽“胥”这
个字本义却与其所担任的这些职事毫⽆关系。很明显地,胥是⼀个借声字。然⽽从职能上看,“胥”这种⼈,与甲⾻⽂中
个字本义却与其所担任的这些职事毫⽆关系。很明显地,胥是⼀个借声字。然⽽从职能上看,“胥”这种⼈,与甲⾻⽂中
的需,以及春秋以后出现的“儒”,以⾄《周礼》中曾⼀见名的“师儒”,均极其相似。⽽胥、需两字⾳类相近确可通转。
(案,“胥”字⾳在⼼母鱼韵三等平声,需字⾳在⼼母虞韵三等平声;相通。)这样,从语⾳以及“胥”、“需”所担任的司
礼、司乐、司教、司⽂的职能上,都有充分理由断定,《周礼》中称作“⼩胥”,“⼤胥”的“胥”,即后世的“⼩儒”,“⼤
儒”和“师儒”。
(四)
孔⼦年轻时,正是从“胥”出⾝。《史记》记孔⼦幼时,“年少好礼”,“嬉戏常陈俎⾖,设礼容。”及稍长,⼜尝为季⽒族任
⼩吏以及助祭和傧相。这正是孔⼦出⾝于“胥”这个阶层的确切证据。⼜孔⼦⼀⽣,以博学多知、诲⼈不倦著称于当世,
⽽这⼜正符合“胥”(諝)的另⼀个语义:“胥,有才智之称也”。《论语·宪问》记孔⼦⾔论谓:“⽂之以礼乐,亦可以成⼈
矣。”孔⼦⼀⽣事业,所务在“克⼰复礼”,“唯礼乐之⽤所先”。儒家之学,独传在六经六艺,⽽重点则在礼乐。前已论
证,胥是商周时的礼官、乐师。兼为传授六经六艺的教师。由此可见,孔⼦所创的儒家,所继承的其实正是古
代“胥”(需)的⽂化。所谓“儒”,实来⾃“胥”,亦即需。(关于这⼀点,还可以引为旁证的,是儒、需、胥三字,在古代
典籍中均⾳义连通。例如:《⽂选》左思《魏都赋》李善注引《庄⼦》:“尹需学御”,⽽《吕⽒春秋·博志篇》作:“尹儒
学御。”此是需、儒同字之例。⼜《周易·彖传》:“需,须也。”《周易·归妹·六⼆》:“归妹以须”⼀句注引郑⽞语:“须,
有才智之称”,则须与胥通。因之亦与需通。)
综上所论,需在商代乃是⼀种礼官和祭师。⽽在周代则是礼官、乐官、祭师⼜兼学师。在《周礼》中,需以近声字被假
借作“胥”。⽽在春秋以后的⽂学变迁中,需增“⼈”旁,⼜书作儒。所以商代的需,周代的胥,就是春秋以后“儒”与“儒
家”的前⾝。因他们在社会中属于特殊的地位。其职业的特殊使他们沿袭有特殊的装束,亦即所谓“儒冠、儒服”。其特征
是“逢⾐浅带,解果(形容⾼也)其冠”(《荀⼦·儒效》)。即宽⼤恢宏的⾐袍与崔嵬⾼耸的礼帽。
同时胥⼜是周代社会中⼴义的有才智之⼠,即知识分⼦的美称。所以春秋以后形成的诸⼦百家,凡有道术者,皆可在这
⼀意义上称作“儒”,即“术⼠”。(例详见章太炎《原儒》)。但是儒的本义则始终是礼乐之师。“儒以道得民”(《周礼·天
官》),“儒,诸侯保⽒有六艺以教民者”(《周礼·天官》贾公彦疏),“古之儒者,博学于六艺之⽂”(《汉书·儒林
传》),乃是正统意义上的“儒”。孔⼦所开创的以礼乐为教的儒家,正沿循着“儒”的这⼀语义发展⽽来。
⼜,班固《汉志》谓“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司徒之徒字在⾦⽂中均作“⼟”(见郭沫若《⾦⽂丛考·周官质
疑》)。司即司社。其职乃负责邦国之农政、社祭与学政。⽽⾥社中之群胥正⾪属于司徒之官。所以《汉志》所⾔,亦
⾮⽆根之谈⽿。
(原载《诸神的起源》,何新著,三联书店,1986年版。编校:黄世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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