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金陵十二钗”考述

明代“金陵十二钗”考述

明代嘉万年间，金陵妓坛有青楼“十二钗”之封号，特指嘉靖后

期至万历前期，十二位活跃于南京地区、才色兼具且极为显著的名妓。

关于此十二人的姓名、生平、交游、影响，尤其与《红楼梦》“金陵

十二钗”的关系，学界尚乏研究。“十二钗”大多可考，她们一方面

精于唱曲演剧，以表演娱人，另一方面也参与了雅集、酬唱、宴游、

度曲、创作、刻书、筹组家班等众多文人活动。

她们所代表的女性群体，不仅仅是明代秦淮风月繁盛时期情色活

动中的观赏对象，也成为文人文化的重要参与者与建构者。而《红楼

梦》“金陵十二钗”的塑造，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对晚明文人名妓情艺

生活的想象与实践。明代中后期，南京名妓辈出，风采极盛。“秦淮

曲院诸姬，文采艺术，超绝一时。”

文人与青楼名妓互动密切，在情色层次之上，有更丰富的情感文

艺交流，由此形成了明代独特的情艺文化，并对后世文人文化产生影

响。文人多有品次名妓、评列花榜之举，营造士人阶层的文化品位。

嘉万年间，金陵妓坛有青楼“十二钗”之封号，特指嘉靖后期至万历

前期十二位活跃于南京地区、才色兼具且极为显著的名妓。曾有人作

《十二钗女校书录》，品题此十二人，一时盛行，今已不存。

《红楼梦》“金陵十二钗”与此“十二钗”之名的重合，是否为

偶然呢？晚清笔记《茶香室丛钞》曾猜测《红楼梦》“金陵十二钗”

正是本于此。以往考释“金陵十二钗”之研究，大多从“十二钗”一

词之本义追溯，对于秦淮名妓“十二钗”与《红楼梦》的特别关系，

则言之甚少。

戴不凡较早注意到此问题，其援引清中叶剧作家蒋士铨（1725—

1784）之诗词与曹雪芹对比。蒋氏运用“十二钗”一词时每露微词，

是因其熟知“十二钗”乃秦淮妓女之掌故，而曹雪芹对此并不了解，

仅仅将“钗”理解为女子代称。

欧阳健则与其观点迥异，他认为曹雪芹之所以将小说题名《金陵

十二钗》，正是因为“金陵十二钗”的原型即为秦淮“曲中十二钗”

之故。而第二回贾雨村所发表“大仁”“大恶”之高论中，将历代名

娼列入其中，即是明证。然而，金陵青楼“十二钗”原型究竟如何？

又如何影响《红楼梦》创作？却未见多言。

事实上，明代秦淮风月研究中，“十二钗”对应的人物亦不明朗，

相关文献多已佚失，传于世者亦大抵言述简略，且多有错漏。相比声

名显赫的“秦淮八艳”，青楼“十二钗”的关注与研究几乎寂寥无声。

其所指何人？与何人交游？又如何涉入文人文化，并影响后世文

学？这些问题皆有待进一步深究。故本文在一些重要文献基础上，试

图考述此十二名妓的生平活动，并超越原型比对的层次，分析“十二

钗”所代表的女性形象，探讨其背后明代文人文化的丰富内涵，以及

与《红楼梦》的关联。三、“十二钗”人物考述“十二钗”所列人物

不完全按活跃时间顺序，但整体上，刘、董、罗、葛、段、赵在前，

何、蒋、王、杨、马、褚在后。

罗桂林、葛余芳（罗、葛）与“金陵四君”

《秦淮闻见录》所考“罗、葛”二人为罗桂林、葛余芳，应无可

置疑。在晚明品评曲妓的语境中，罗桂林、葛余芳二人因活跃时段相

同，又各有所长，常被相提并论。《亘史》中有《金陵丽人纪》，称

汪汉阳作，对罗桂林与葛余芳二人之才色分别有所品鉴：

同时罗桂林以才情胜，葛凤竹以丰度胜，

其色皆可照耀十乘。罗婉顺绸缪，歌声振林，

鸟为下鸣，鱼为出听。偶词与景谐，情以调触，

则呜咽凄然，丝竹断裂，举座为之抆泣罢酒矣。

葛矫矫如游龙，翠羽明珠，仪容绝艳，情钟故

旧，顾盼无遗，报璚加璧，解佩献珠，其所沾

沾自喜者尔。

罗桂林之歌声为一绝，潘之恒追忆秦淮旧日诸艳称“罗桂林以善

音鸣”。葛余芳则以其仪容丰度取胜。《亘史》另有葛余芳小传，解

释了其别名“葛凤竹”之因：“葛余芳，金陵旧院角妓也，善鼓瑟吹

笙，小字云和，而人称曰'凤竹’。”

《金陵丽人纪》一文一共载录四位曲妓，除了罗桂林、葛余芳之

外，另有苏桂亭与王小奕。四人皆活跃于嘉靖末年，嘉靖末年是金陵

教坊司“全盛”之时，“一时名姝才技绝伦者，不下十余曹”。在众

多角妓中，此四位独拔群俗，并齐名有金陵“四君”之称。.赵今燕

（赵）与“秦淮四美人”晚明文人冒愈昌曾辑录四位秦淮名妓之诗作，

合刻为《秦淮四美人诗》，赵今燕、马湘兰皆在其中。

冒氏提到“余从十二名妓中，见今燕诗。顷游秦淮，知其所在”。

据冒氏所言，赵今燕应为“十二钗”人物之一。另外，朱彝尊《静志

居诗话》中《赵彩姬》小传，亦指出赵今燕作为“十二钗”之一，其

时声名之盛：

今燕，张幼于所狎，名冠北里，时曲中有

刘、董、罗、葛、段、赵、何、蒋、王、杨、

马、褚，先后齐名，所称“十二钗”也。晚居

琵琶巷口，冶游少年，号曰“闭门赵四”。

赵今燕，名彩姬，“今燕”乃其字，长于作诗，朱彝尊称“其诗

清越，颇胜诸人”。赵今燕与张献翼的交谊曾是一段美谈。张献翼，

字幼于，苏州文人，曲家张凤翼之弟，个性狂诞，一时颇负才名，曾

为赵今燕作诗，题为《七夕同赵今燕赋》，诗曰：“翠帐红妆送客亭，

佳人眉黛逾山青。试从天上看河汉，今夜应无织女星。”

“流波君”杨美（杨）

“流波君”之名，一时极为显著，《秦淮闻见录》列数“十二钗”

时，即特别指出“杨美”即“流波君”。杨美本是顾氏昆班曲妓，流

波馆乃其所居之处，故其人有“流波君”之名。万历本《亘史》外纪

《杨少华传》在传述流波君孙女杨少华时，曾提及流波馆绿波环绕之

貌：

杨四，字少华，小名福儿，流波君孙女。

自流波君亡后，十年未诣其馆。辛亥腊之朔，

从国华王孙会上瞥见之，飞动惊目，倏然出群，

而流盼尤觉多媚，命曰“小波君”。历望日，

为其生朝，余访戴造之。入其室，暧然流波君

笑颦之在目，馆故在绿波中。时歌舞方散，余

不忍迹，犹忆袜尘侵裾，梁尘委席也。

杨美与当时诸多文人均有交谊，酬唱颇多，其流波馆亦是文人社

集雅会常驻之地。晚明曲家臧懋循《负苞堂诗选》《夜集流波馆听杨

姬歌分得真字》有言“重过旧日流波馆，犹见当时度曲人”。

关于“十二钗”之“杨”，还有另一种说法，乃是曾参与莲台仙

会的杨璆姬。杨璆姬，小字㜑喜，名新匀，行一，住旧院纱帽巷。隆

庆四年（1570）夏末秋初，罢官乡居的翰林编修曹大章（1521—

1575），与著名曲家梁辰鱼（1520—1591）、友人吴嵚等众多文人

骚士，结社秦淮，成“莲台仙会”。

众人征歌选妓，品艺品剧，更是以“南曲妓王赛玉等一十四人，

比诸进士榜”，一时之盛，为人称道。在莲台仙会曹氏所定品目中，

杨璆姬列于第二名女太史之位，“品云：旧家虢国还秦国，希世吴璆

共楚璆”据曹大章之言，若此“十二钗会”是以“十二钗”为主的文

人曲妓盛会，那么“十二钗”之“杨”或为杨璆姬。

“秦淮八艳”之首——马湘兰（马）

马湘兰（1548—1604），名守真，小字玄儿，又字月娇，以善

画兰，故湘兰之名独著。作为万历前后金陵名妓代表人物之一，马湘

兰地位不容置疑。《马姬传》中已特别点明在十二名妓中，马湘兰尤

为显著，家喻户晓，无人不知。

“秦淮八艳”（马湘兰、卞玉京、李香君、柳如是、董小宛、顾

横波、寇白门、陈圆圆）中，马湘兰更是其他七人的前辈。《秦淮闻

见录》中有言，神宗万历时，“金陵院中以马湘兰为第一”。湘兰所

画兰竹气韵独到，名气极高，甚至为外国使者所藏。除诗书画外，马

湘兰精于曲唱，擅度曲作剧，且蓄有家班，在晚明众曲妓中几乎独一

无二。

马湘兰一生“性喜轻侠”，“姿容虽非绝代，而神情开朗，名忝

艳异”。年至五十七岁，依然性情豪爽，“涂脂傅粉，作少年冶态”。

也是在这一年，其携家班女郎十五六人同至吴中，“唱全本《北西

厢》”，为王穉登祝寿，归金陵不久病亡，时年万历二十二年甲辰

（1604）。马氏逝世之后，多有文人悼念之作。

到了清代，其俨然已成晚明青楼文化的表征。顾贞观、曹寅、汪

中等人皆曾对其表露过欣赏、哀悼与怀念之情。

刘丽华（刘）与《古本西厢记》

“十二钗”之“刘”在诸多文献中皆未见载，《秦淮闻见录》中

亦留作空白。根据时间来看，“十二钗”前六位都主要活跃于嘉靖中

后期。“刘”应为嘉靖间金陵名妓刘丽华，其曾口授古本《西厢记》，

一时为人称道。王骥德《古本西厢记》（明万历四十一年香雪居刻本）

卷六有刘丽华所作《口传古本西厢记》题辞，后附小传及评语：

刘丽华，字桂红，金陵富乐院妓也。刻有

《口传古本西厢记》，此其题辞。范子虚跋称：

“丽华光艳无匹，性聪敏端慎，尝称说崔氏，

心慕效之，又怪不能终始于张。每诵其书，未

尝不抚卷流涕也。”范不知何许人，所云长君，

则吴人张姓，盖雅与丽华狎者。题辞中谓，崔

氏所适之郑无讳字，及作传奇不及实甫，皆未

的。然第言崔氏盖沈于怨，非果忘情张生者，

其词淋漓悲怆，有女侠之致。又嘉靖辛丑，抵

今七十余年，想象其人，不无美人尘土之感。

故采附末简。

王骥德所见刘丽华刻《口传古本西厢记》，今已不存。可以想象，

刘丽华作为金陵曲妓，有其业师口传身授的古本《西厢记》表演能力，

故得以自行刊刻相关口传台本。

题辞更是传达了其表演心得，及慕效崔莺莺的动情之处。曲妓在

此不仅成为保存戏曲的活化石，而且以表演、书写与刊刻等不同方式

展现其个人主体性。这种文人化的行为，某种程度上已模糊了她们作

为秦淮曲妓的身份特征。

蒋翘如与褚茜英（蒋、褚）

《秦淮闻见录》中指出，“十二钗”之“蒋”与“褚”分别为蒋

翘如与褚茜英。此二人乃与马湘兰大致同时之名妓，但现存笔记杂录

中可考内容极少。潘之恒《金陵妓品》中略有载述：

《诗》称士女，女之有士行者。士行虽列清贵，而士风尤属高华。

以此求之平康，惟慧眼乃能识察，必其人尚儒素而具灵心。繄余所思，

昔为蒋翘如、褚茜英，今则杨素生、寇琰若。褚犹婉弱，寇颇飞扬。

或思前辈流风，庶当品外高韵，所谓存而不论者，尚亦有人。若乃仙

度之雍容协调，夜舒之高亢绝群，齐晋更伯，宜以正谲为差，翘如兼

有而不居。

潘之恒特别认为，所谓士女，士风比士行更为难得，并列举了平

康中有士风之妓。蒋翘如、褚茜英即在其列。另外《亘史》外纪《顾

筠卿传》将顾筠卿与前辈曲妓相比时，亦提到“茜英犹选高华”。

才、色、艺、韵等鉴赏标准，尚属审美维度，“士风”之说，则

是文人士大夫精神的直接表露。借由对女性高华之志的称许，文人对

秦淮曲妓的想象与品题，达到了一种更高维度，超越了简单的女色赏

鉴，区隔于世俗审美中的女色想象，并进而丰富了明代情色文化的意

涵。

董与王《秦淮闻见录》将“十二钗”之“董”与“王”，分别考

为董桂与王小奕，笔者认为皆不足信。董桂乃万历后期曲妓，万历己

酉（1609）时“年十三”，也就是说董桂生于万历二十四年（1596），

远远晚于“十二钗”前六妓活跃时间。王小奕在前文已有提及，其乃

嘉靖后期“金陵四君”之一，非马湘兰同时期人物，故不应与其并列。

不过，据考述，“董”与董桂亦有关联。秦淮旧院琵琶巷旧有“楼子

董”之名，董姓曲妓接连鹊起，有文华、秀华、文英等。

《亘史》称：

至今宫室之丽称董楼子家，盖昉于嘉靖末

年。当万历初，董定姬（行二）、茜姬（行四）

相继出，二华女也。定姬善歌舞，年十八即从

真州李孝廉季宣，生子中星，为邑文学。茜姬

工媚客，客与处，皆钟情，自创新宅，与楼俪

胜，而饰致过之。

董氏之名始于嘉靖末年，董定姬与董茜姬乃个中翘楚。而后董桂

正是董茜姬之女，并成为后劲者，延续了董氏之声。根据时间推断，

“十二钗”之“董”应为董氏嘉靖末年某一名姬。至于“王”，应是

隆庆年间南曲妓王赛玉。

前文提到隆庆四年的莲台仙会，王赛玉亦在其中，且是品目中名

列第一之人女学士王赛玉，小字儒卿，名玉儿，行六，旧院后门街住，

品云：嬴楼国色原名玉，瑶岛天仙旧是王。

参考文献：

[明]曹大章：《莲台仙会品目》，万历本《亘史》外纪卷三，第

523页

[明]南海居士：《王赛玉传》，万历本《亘史》外纪卷三，第524

页

[明]潘之恒：《金陵妓品》，载[明]陶珽《说郛续》第四十四卷，

收入《说郛三种》第1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2050页。

[明]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第六卷，收入《续修四库全书》

集部第176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51页。

[明]王穉登：《马姬传》，万历本《亘史》外纪卷四，第530页。

[明]姚旅著，刘彦捷点校：《露书》，第1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