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故纸·故事

故人·故纸·故事

原创作者：张昌华 来源：文汇读书周报

我有一个癖好，对所崇敬的故人故纸有浓厚的兴趣，只要我觉得“好玩”有故事，即令是

故纸碎片，凡我力能所及总不忍错失。

漫画大家华君武过世两年了，我俩曾有十多年的过从，对其怀念颇深。壬辰岁秋，我收

藏了先生一叠故纸，多属未书就的残简和便条。长者不过四五十字，短则两行，费神费心得

之不易。有朋友说“值”，毕竟他是大家，也有的说“大可不必”，终归是堆“断臂”。而我只觉

得喜欢就值。我喜欢从这一截截断壁残垣中，去描摹想象中的华君武那堵墙，试着解读那纸

背的故事。然而，所拥的资料有限，于是发了一个“呆气”，到网上去搜罗，将孔网上华君武

条四十个页面地毯式搜一遍。泛读华氏残稿、工作报告、批示、与媒体通信、致师友函札，

以及复读者来信。去伪存真，作一番梳理扒抉后得相关书简杂件百篇，据此写就本文。为免

去可能导致的麻烦，受者名姓隐去。

一、外圆，亲民大使

五十年代初，华君武在《人民日报》做漫画编辑，后来担任中国美协领导工作。画家出

身的他深知同道们的喜怒哀乐，尤为关注个人画册的出版。僧多粥少，而那时北京有资格出

画册的出版社只有“人美”一家，免不了论资排辈“排队”出版。老画家们往往写信向他申诉出

版难。华君武曾多次写信给上海一家画册出版机构负责人，为同道呐喊：“兹再陈言，我们

现在搞国画创作组，有些外省的国画家，作品还是不错的，人辛勤一生，总要为国家留些作

品，但只靠北京人美一家排队出版，则暝视而不能见。”故提出福建的郑乃珖、四川的李琼

久、北京的白雪石、黄永玉，以及广东的廖冰兄等老画家，希望上海方面能予考虑。并表示，

如能安排，他乐意帮忙组织。（1978.5.19）

他对体制系统内的文牍主义、公文旅行深恶痛绝，在致相关领导一函中说：“信（某

老画家的诉求信———笔者）是给艺术局的，如按公文转，又要转出版局、人美，就要变成

踢皮球了，不如径直寄你，提高功效。”大概是此类情况较多，信访往往如泥牛入海。信末，

华君武不客气地又补了一句：“望你解决同时复我一信，不要官僚主义。”（1977.5.31）

华君武的一生是漫画的一生。他在一篇没有标题的残稿上写道：“漫画是美术之一种，

但中国美术院校中没有设置漫画专业，因此大多漫画作者是依靠报纸发表的漫画，受其影响

熏陶而自学成才。”大概有鉴于此，他在《人民日报》做漫画编辑时，十分注重对漫画业余

作者的扶植与培养，一度“每信必复”，把写信（复作者）当乐趣。即令在他走上领导岗位，

对漫画创作仍尤为关注。在致一编辑友人信中说：“我自问，即使在这十年，我还是关心工

人、农民、士兵的漫画活动，我尽我力去支持他们，我和他们通信，去他们那里讲漫画，这

点我感到自慰。”（1989.9.8）

建国初华君武当编辑时的一通复作者函，读之令人动容：“某某某：信和画都收到

了，现在许多报刊实在收到来稿太多，要一封封作具体回答是办不到的，我也常收到初学者

来信，一般我只回一次信，如果每次都答复，我也吃不消。

“我只告诉你有关我投稿的一段故事。我在中学时就投稿，当时向一个报纸投了将近两

年，约二百几十幅，他们一次信也没有回，我继续投，最后用了一幅，这就是我从事漫画工

作的开始。只有自己多画，多想，多看别人怎样画，光靠编辑指点是不可能的。既要从事这

项工作，就要有毅力。”（8月3日）

该信既对作者（读者）的诉求给予了合理的解释，又从自己的亲身经历谈如何创作漫画，

析理讲情，谈画论道，十分周详，可毫不夸饰地说为从业编辑者树立了一个典范。

最令人感动的是华君武与一名学习雕塑的煤矿工人罗某某相识、通信了几十年，在一封绵长

的复信中，华建议他“在雕塑的基础上作些„漫雕‟（人像或动物神态夸张）也可能是一条路

子”。罗某某给华寄了自己和家人的照片，时年九十一的华君武回赠他一幅九十生日照，还

送了一本新著 《漫画一生》。华称他们此举是“神交”。（1994年元旦，2005.8.18）

相映成趣的是黑龙江某一小厂青年工人王某崇拜华君武，初学漫画时，把报纸上刊登华

君武的照片贴在镜框里。华君武知道后“很不安”，幽他一默说：“（你）这样做就是在把我

当神一样供起来了。”“只希望你像做工一样，不怕困难，坚持实践，一定能画好漫画的。”

华君武对他随信附来的六幅漫画习作作了批改，同时建议他“多加强自己的政治和文艺修

养”。（1979.7.19）

晚年的华君武年事已高，因身体多病，不大能复信了。因他的平易近人、亲民形象有名

在外，不时有不甚知情的陌生读者仍来信求教。华君武为不拂他们的好意，曾打印一份公文

式复信：某某 ：

老年已悄悄来到，我自己还有事要做，无法满足日益增多的集邮、收藏书画者爱好，请

予谅解。

没有落款，谅由自己签署，以示尊重。对某些特殊的读者，他总要在打印件下方空白另

行附言。如对四川奉节县公坪区红土乡鸡鸣村三组的一位读者，华君武在那段公文式打印件

信后又写道：“某某，本来不回信的，由此复印件为证，但你买了书，又附寄邮票，你

的地址又很有趣，你又住在乡下，因此也乐于回信签名。我今年88岁了，签名回信，确也

夺我光阴。”（2003.4.17）

华君武，一位“退休的漫画老兵”，囊中不丰，然这位“公仆”仍念念不忘养育自己的“主

人”。他亲民、爱民，有人戏称他是“亲民大使”。华君武九十岁时，老家无锡母校荡口中心

小学百年校庆，为感恩母校，他汇去千元祝寿。

去年笔者从孔网上曾见从北京电视台总编室流出一封华君武的信。那是他看了北京台的

一档节目，为节目中主人公生活困境而不安，愿提供帮助向电视台索取主人公地址的……

华君武的人情味很浓，也有不少“秀才人情纸一张”的故事，如为他服务拍摄记录片摄制

组的，给他看病的大夫们送张小画作纪念的为数不少。

二、内方，嫉恶如仇

华君武的耿直或曰原则性在圈内是有名的。凡违反组织原则的事，他都视为眼中的沙子。

在美协领导岗位上时，党组反映某颐指气使、目无组织的行为。他在接到报告审阅相关

材料后复信说：“任何党员都要接受党的审查，遵守党的纪律，向党陈述意见，绝不能允许

对党采取任何蛮横的作风。”并一针见血指出，某某某这种胡闹“实际上是一种„文革‟的后遗

症”，并指示应按党纪“在调查之后”处理。（1986.4.14）不姑息，不迁就，其语意坚决掷地有

声。

某年上级领导部门就美协顾问、理事人选征求华君武的意见，华君武复函直言不讳：“某

某作美协顾问，我没有意见，虽然我对他的为人存在怀疑。某某作理事，除非有人

提出，我个人不能提出，因为这不是属于团结和反对这个概念，这样的人如果团结了，我们

就会失掉一些人对我们的信任。”即令如此，华君武最后仍表示：“如果人事安排小组认为应

安排，我就执行。”（1984.11.12）对待上级机关派来的“钦差”，他也不惟上、不盲从。1988

年邮电部拟发行一套国画家作品的邮票，邮票评审委员会已审定为李可染、吴作人与叶浅予

三位。但发行局内部有人“横生枝节”，向邮电部打小报告称“美术界内部复杂，门户观念，

不宜出此邮票”。邮电部长说征求美协意见。美协复函：“李、吴、叶三位的艺术是大家公认

的，不存在什么复杂问题。”邮电部终于同意。作为评委之一的华君武在相关会议上直言有

关部门“不要老用美术界复杂之说来颠三倒四”。他的发言获得与会者一致认同。而菖部来的

自称“领导美协的”某在会上不表态，不反对，会后又以“我是来领导美协的”自居搞“小

动作”，并放言“美术界就是复杂”。华君武忍不住拍案而起，致函那位“领导美协”的“领导”

反映这一情况，诘问“这种举动意味什么？”（1988.10.26）

在美协日常工作中，承办对外展览、派员出国，以及接纳外国来华进修的艺术家问题上，

华君武秉公办事，恪守“外事”原则，不以对方提供经费方便为方便，坚持“我们的权利”。

（1983.10.11）对某些书画专业出版社不积极为画家服务，他幽默地批评说：“不要摆出一般

老爷架式，占住茅坑不拉屎———尽放屁！”（1988.5.12）

华君武不仅在对“公”问题上坚持原则，自己在做人上也清操自守，显示不凡的格调。一

位友人（名人）托亲戚给他送来礼品和一幅画，希望华君武在那画上题字。华君武认为此举

俗气，拒不题。复信说：“我不喜欢的画如何题字？”并声明“以后请不要再送东西，如送就

断交”。（1995.6.1）上世纪末，一位家境不好的大学生给华寄来二十元钱和父亲留下的唯一

一幅画，请华君武为他写一幅对联。华君武照单退回。附信云自己年事已高，又从不书对联，

对他的家境表示同情并善意地批评：“你不是说父亲的藏品都毁于水灾，那这幅画更不应该

送人。”（1998.9.8）

从上述“方方正正”种种来看，华君武似乎不近人情，实则他是一位善解人意、人情味极

浓的好好先生。程思远先生喜欢集邮，曾寄三份首日封请华君武题字。其中一枚图章钤时不

慎损污了，还附信请对方原谅。程知华复信繁多，来信时附了复信邮资。华见附来的邮票面

值太大，随信璧还。（1989.2.15）

某位领导送他一枚珍贵的《甲申年》邮封，华君武慨然送给一位远方的集邮爱好者。戏

说此是“宝剑送烈士，红粉赠佳人”。

他是一位十分讲究操守的“领导”。1992年新加坡邀请他去办画展，他就画展的内容、

篇幅向上级作详细的汇报。同年“鲁艺”校庆，适逢他与夫人宋琦已应陕西省邀请赴西安办画

展，他认认真真地写了一张长长的请假条向“鲁艺校友会”请假。（1992.5.14）

三、幽默，漫画家本色

华君武的幽默，人称“华式幽默”。他的作品除漫画之外，还自撰打油诗，加上他那别具

一格的书法，使他的幽默更上层楼。诸如他的《自画像》，在双手捂住五官的画像旁，配以

打油诗：“画兽难画狗，画人难画手，脸比手更难，一捂遮百丑。”形象生动，亲切诙谐令人

捧腹，真是“绝配”

华君武一向以自谦称著。媒体上有人说他是“上世纪中国漫画第一人”。一位作者在文章

中引用了这句话，他见后直言批评：“你这不是替我找麻烦吗？……你发表了，我不变成上

世纪漫画第一人了，我敢这么默认吗？”（2004.8.27）建议作者不要发表。笔者手中收有几

张他的故纸残片：青岛某旅游胜地请他写字勒碑的，北京某双语学校请他题字的等，他都一

概拒绝。曾有某报请他题写某栏目名。他复信说：“不敢同意，我的字不入流，只配我的漫

画。”拒绝之后又推荐某书法好的名家写。末句是“邮票退回，宣纸没收。”（1997.5.7）一位

读者寄来一本《我画你写》请他签名，他复：“书是别人编的，未和我商量，不敢妄议，但

我感到有点像语录的模样，我是一个普通的文艺工作者，哪敢自发语录，因此不好签名，请

谅。”（2004.10.19）因朋友关系，他为一友人的书写序，但对自己标点使用不自信，特嘱：

“我已79岁，但仍不会用标点符号，请改正。”还严正声明：对他的正负评价不准修改。

（1994.4.15）

华君武的幽默，在与友人的通信中俯拾皆是，几乎每封信中都能读到精彩的句章。他在

向一位朋友介绍自己晚年生活近况时说，自己练拳时摔倒，骨折了，卧床四十天，穿袜子还

得请老伴帮忙，还信手写了四句顺口溜：“老头练太极，还想金鸡独立，摔断了股骨头，自

不量力。”（2000.9.25）一作者要采访他，他说自己没啥写头，“我肚子里只有那么一点 „货

色‟，讲久了都是„陈货‟，很像破裂的留声机片，连我自己都听烦了，望能躲开为好。”

（2003.9.28）他是一位礼数极周的和蔼的长者，某年除夕那天给一小字辈写信：“今天是除

夕，赶写此信向你拜年，表明我也性急，明年再拜就要等365天了。”（2004.1.21）他是名

家，报刊向他约稿者门庭若市，而对《文汇报》他情有独钟，“文汇报明年二十四版，拉稿

积极，我已被三马分尸。一为阁下，二为漫画专刊，三为《笔会》”，还自嘲“奇货可居”。

（1995.12.2）有些读者给他写信字迹潦草，他无法辨认，在一封未寄出的无法写出收信人全

名的信中，他写道：“黎菖：你的字太草，我认不清，请写清楚告我，以后写给不相识

的人，千万不要写你的 „黎草‟”。（无落款日期）

华君武是正统的延安牌知识分子。他对人的称谓喜欢用“”。某年他到哈尔滨作客，

电台请他做节目，称他为“先生”，他调侃说：“我说你们称呼江泽民总书记不会称呼他为„先

生‟吧？”笔者在过眼的华君武致他人百通书信中，只有两个人称呼例外，一是直呼一对夫妇

名：“本应称兄嫂，但又觉得拗口，索性不加称呼，反而亲切。”另一位是《文汇报》记者谢

某某称“兄”，语意特别亲切，还拉家常：“这次未能见到夫人，实为憾事，今年先寄敝人玉

照一帧，容明年补认。”（1995.12.2）

四、文人相轻，也相亲。

华君武对前辈、同道是很尊重的。一次，他在《美术》杂志上第一次看到齐白石画的人

物“大吃一惊，画得那么好，如果老人当雕花木匠时也能写点什么，我想必定大放异彩，不

只是现在大家所了解的齐白石，仅是大虾、螃蟹”。（2003.1.24）他欣赏同乡吴冠中的画与文

章，在致吴的信中说：“这几年在报刊上，常常看到你和你的画一样美的文章，很高兴，可

以说大放异彩。这种思想和见解，我想你早就有了，只是气候原因。”并说自己写《漫画一

生》是受吴冠中的启发。（2005.3.10）

故人故纸故事，真实鲜活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