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忆陈寅恪先生
我同寅恪先生的关系,应该从清华大学算起。我于1930年考入清华
大学,入西洋文学系。西洋文学系有一套完整的教学计划,必修课规
定得有条有理、完完整整,给选修课留下的时间也是很富裕的。除了
选修课以外,学生还可以旁听或者偷听其他课程。教师不以为忤,学
生各得其乐。就在这个时候,我旁听了寅恪先生的“佛经翻译文学”。
参考书用的是《六祖坛经》,我曾到城里一个大庙里去买过此书。寅
恪师讲课,同他写文章一样,先把必要的材料写在黑板上,然后再根
据材料进行解释、考证。他的分析细致入微,如剥蕉心,愈剥愈细、
愈剥愈深。他仿佛引导我们走在山阴道上,盘旋曲折,山重水复,最
终柳暗花明,豁然开朗,把我们引上阳关大道。读他的文章,听他的
课,简直是一种享受,无法比拟的享受。
总之,我在清华四年,读完了西洋文学系所有的必修课程,得到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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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学士头衔。现在回想起来,说一句不客气的话:我从这些课程中收
获不大。给我留下深远影响的课反而是一门旁听课和一门选修课。前
者就是寅恪师的“佛经翻译文学”;后者是朱光潜先生的“文艺心理
学”,也就是美学。
我在清华时,除了上课以外,同寅恪师的接触并不太多。我没到他家
去过一次。有时候,在校内林荫道上,在熙来攘往的学生人流中,会
见到寅恪师去上课。他身着长袍,朴素无华,肘下夹着一个布包,里
面装满了讲课时用的书籍和资料。不认识他的人,恐怕大都把他看成
是琉璃厂某一个书店到清华来送书的老板,绝不会知道,他就是名扬
海内外的大学者。他同当时清华留洋归来的大多数西装革履、光可鉴
人的教授,迥乎不同。在这一方面,他也给我留下了毕生难忘的印象,
令我受益无穷。
离开了水木清华,我同寅恪先生有一个长期的别离。我在济南教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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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国文,就到了德国哥廷根大学。到了那里,我才开始学习梵文、巴
利文和吐火罗文。在我一生治学的道路上,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
点。我从此告别了歌德和莎士比亚,同释迦牟尼和弥勒佛打起交道来。
不用说,这个转变来自寅恪先生的影响。真是无巧不成书,我的德国
老师瓦尔德施米特教授同寅恪先生在柏林大学是同学,同为吕德斯教
授的学生。这样一来,我的中德两位老师同出一个老师的门下。有人
说:“名师出高徒。”我的老师和太老师们不可谓不“名”矣,可我这
个徒却太不“高”了。忝列门墙,言之汗颜。但不管怎样说,这总算
是中德学坛上的一段佳话吧。
1945年,在我来到哥廷根十年之后,得知寅恪先生在英国医目疾。
我连忙写了一封长信,向他汇报我十年来学习的情况,并将自己在哥
廷根科学院院刊及其他刊物上发表的一些论文寄呈。出乎我意料地迅
速,我得到了先生的复信,也是一封长信,告诉我他的近况,并说不
久将回国。信中最重要的事情是说,他想向北大校长胡适、代校长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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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年、文学院院长汤用彤几位先生介绍我到北大任教。我真是喜出望
外,谁会听到能到最高学府去任教而不引以为荣呢?于是我立即回信,
表示同意和感谢。
这一年的深秋,我回到了阔别十二年的北京(当时叫北平)。按北大
当时的规定,从海外得到了博士学位回国的人,只能任副教授,在清
华叫作专任讲师,经过几年的时间,才能转为正教授。我当然不能例
外,而且心悦诚服,没有半点非分之想。然而过了大约一周的光景,
汤先生告诉我,我已被聘为正教授,兼东方语言文学系的系主任。这
真大大地出乎我意料,说自己不高兴,那是谎言,那是矫情。由此也
可以看出老一辈学者对后辈的提携和爱护。
记不清是在什么时候,寅恪师也来到北京,仍然住在清华园。我立即
去清华拜见。当时从北京城到清华是要费一些周折的,宛如一次短途
旅行。但是,有寅恪先生在,我绝不会惮于这样的旅行。在三年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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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过清华园多次。我知道先生年老体弱,最喜欢当年驻北京的天主
教外国神父亲手酿造的栅栏红葡萄酒。我曾到今天市委党校所在地,
当年神父们静修院的地下室中去买过几次栅栏红葡萄酒,又长途跋涉
送到清华园,送到先生手中,心里颇觉安慰。几瓶酒在现在不算什么。
但是在当时通货膨胀已经达到了钞票上每天加一个零还跟不上物价
飞涨的情况下,几瓶酒已经非同小可。
有一年春天,中山公园的藤萝开满了紫色的花朵,累累垂垂,紫气弥
漫,招来了众多的游人和蜜蜂。我们一群弟子,记得有周一良、王永
兴、汪篯等,知道先生爱花。先生现在虽患目疾,几近失明,但据先
生自己说,有些东西还能影影绰绰看到。大片藤萝花的紫光,先生或
还能看到。而且在那种兵荒马乱、物价飞涨、人命危浅、朝不虑夕的
情况下,我们想请先生散散心,征询先生的意见,他怡然应允。我们
真是大喜过望,在来今雨轩藤萝深处,找到一个茶桌,侍先生观赏紫
藤。先生显然兴致极高。我们谈笑风生,尽欢而散。我想,这也许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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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在那样的年头里最愉快的时刻。
还有一件事,也给我留下了毕生难忘的回忆。在新中国成立前夕,政
府经济实已完全崩溃。从法币改为金圆券,又从金圆券改为银元券,
越改越乱,后来,到粮店买几斤粮食,携带的这币那券的重量有时要
超过粮食本身。陈寅恪先生也不能例外。到了冬天,他连买煤取暖的
钱都没有,我把这一情况告诉了已经回国的北大校长胡适之先生。胡
先生最尊重最爱护确有成就的知识分子,当年他介绍王国维先生到清
华国学研究院去任教,一时传为佳话。寅恪先生在《王观堂先生挽词》
中有几句诗:“鲁连黄鹞绩溪胡,独为神州惜大儒。学院遂闻传绝业,
园林差喜适幽居。”讲的就是这一件事。现在却轮到适之先生再一次
“独为神州惜大儒”了,而这个“大儒”不是别人,竟是寅恪先生本
人。他想赠寅恪先生一笔数目颇大的美元,但是寅恪先生拒不接受。
最后寅恪先生决定用卖掉藏书的办法来换取适之先生的美元。于是适
之先生就派他自己的汽车——顺便说一句,当时北京汽车极为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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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只有校长的一辆——让我到清华陈先生家装了一车关于佛教和
中亚古代语言的极为珍贵的书。陈先生只收了两千美元。这个数目在
当时虽不算少,然而同书比起来,还是微不足道的。在这一批书中,
仅一部《圣彼得堡梵德大词典》市价就远远超过这个数目了。这一批
书实际上带有捐赠的性质。而寅恪师对于金钱一介不取的狷介性格,
由此也可见一斑了。
在这三年内,我同寅恪师往来颇频繁。我写了一篇论文《浮屠与佛》,
首先读给他听,想听听他的批评意见,不意竟得到他的赞赏。他把此
文介绍给《中央研究院史语所集刊》发表。这个刊物在当时是最具权
威性的刊物,简直有点“一登龙门,声价十倍”的威风。我自然感到
受宠若惊。
在我同先生来往的几年中,我们当然会谈到很多话题。谈治学时最多,
政治也并非不谈,但极少。寅恪先生绝不是一个“闭门只读圣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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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书呆子。他继承了中国“士”的优良传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从他的著作中也可以看出,他非常关心政治。他研究隋唐史,表面上
似乎是满篇考证,骨子里谈的都是成败兴衰的政治问题,可惜难得解
人。我们谈到当代学术,他当然会对每一个学者都有自己的看法。但
是,除了对一位明史专家外,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贬低的话。对青年
学人,他更是只谈优点,一片爱护青年学者的热忱,真令人肃然起敬。
就连那一位由于误会而对他专门攻击,甚至说些难听的话的学者,寅
恪先生也从来没有说过半句贬损的话。先生的盛德由此可见。
后来,寅恪先生又辗转到了广州,从此就留在那里没有动。他在台湾
有很多亲友,动员他去台湾者,恐怕大有人在,然而他却岿然不为所
动。其中详细情况,我不得而知。1951年,我奉命随中国文化代表
团访问印度和缅甸,在广州停留了相当长的时间,当然不会放过机会
到岭南大学寅恪先生家中去拜谒。相见极欢,陈师母也殷勤招待。寅
恪先生此时目疾虽日益严重,仍能看到眼前的白色的东西。有关领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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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就是陈毅和陶铸,命人在先生楼前草地上铺成了一条白色的路,
路旁全是绿草,碧绿与雪白相映照,供先生散步之用。
然而,世事如白衣苍狗,变幻莫测。没过多久,正当众多的老知识分
子兴高采烈、激情未熄的时候,“华盖运”便临到头上。运动一个接
着一个,针对的全是知识分子。从那以后,直到老师于1969年在空
前浩劫中被折磨得离开了人世,将近二十年中,我没能再见到他。现
在我的年龄已经超过了他在世的年龄五年,算是寿登耄耋了。现在我
时常翻读先生的诗文,每读一次,都觉得有新的收获。我明确意识到,
我还未能登他的堂奥。哲人其萎,空余著述。我却是进取有心,请益
无人,因此更增加了对他的怀念。我们虽非亲属,我却时有风木之悲。
这恐怕也是非常自然的吧。
俗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如果没有人帮助,一
个人将一事无成的。在这方面,我也遇到了极幸运的机遇。生平帮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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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人无虑数百。要我举出人名的话,我首先要举出的,在国外有两
个人,一个是我的博士论文导师瓦尔德施米特教授,另一个是教吐火
罗语的老师西克教授。在国内的有四个人:一个是冯友兰先生,如果
没有他同德国签订德国与清华交换研究生的协议的话,我根本到不了
德国;一个是胡适之先生,一个是汤用彤先生,如果没有他们的提携
的话,我根本来不到北大;最后但不是最少,是陈寅恪先生,如果没
有他的影响的话,我不会走上现在走的这一条治学的道路,也同样是
来不了北大。
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我一向认为,知恩图报是做人的根本准则
之一。但是,我对他们四位,以及许许多多帮助过我的师友怎样“报”
呢?专就寅恪师而论,我只有努力学习他的著作,努力宣扬他的学术
成就,努力帮助出版社把他的著作出全、出好。国内外研究陈寅恪先
生的学者日益增多,先生的道德文章必将日益发扬光大,这是毫无问
题的。这是我在垂暮之年所能得到的最大的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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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是“后已见来者”,却是“前不见古人”,再也不会见到寅恪先
生了。我心中感到无限的空漠,这个空漠是无论如何也填充不起来了。
掷笔长叹,不禁老泪纵横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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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布于:2023-11-23 19:10:03,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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