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实秋:我的一位国文老师
我在十八九岁的时候,遇见一位国文先生,他给我的印象最
深,使我受益也最多,我至今不能忘记他。
先生姓徐,名锦澄,我们给他上的绰号是“徐老虎”,因为他
凶。他的相貌很古怪,他的脑袋的轮廓是有棱有角的,很容易成
为漫画的对象。头很尖,秃秃的,亮亮的,脸形却是方方的,扁
扁的,有些像《聊斋志异》绘图中的夜叉的模样。他的鼻子眼睛
嘴好像是过分地集中在脸上很小的一块区域里。他戴一副墨晶眼
镜,银丝小镜框,这两块黑色便成了他脸上最显著的特征。我常
给他画漫画,勾一个轮廓,中间点上两块椭圆形的黑块,便惟妙
惟肖。他的身材高大,但是两肩总是耸得高高,鼻尖有一些红,
像酒糟的,鼻孔里常藏着两桶清水鼻涕,不时地吸溜着,说一两
句话就要用力地吸溜一声,有板有眼有节奏,也有时忘了吸溜,
走了板眼,上唇上便亮晶晶地吊出两根玉箸。他常穿的是一件灰
布长袍,好像是在给谁穿孝。袍子在整洁的阶段时我没有赶得上
看见,余生也晚,我看见那袍子的时候即已油渍斑斑。他经常是
仰着头,迈着八字步,两眼望青天,嘴撇得瓢儿似的。我很难得
看见他笑,如果笑起来,是狞笑,样子更凶。
我的学校是很特殊的。上午的课全是用英语讲授,下午的课
全是国语讲授。上午的课很严,三日一问,五日一考,不用功便
被淘汰,下午的课稀松,成绩与毕业无关。所以每天下午上国文
之类的课程,学生们便不踊跃,课堂上常是稀稀拉拉的不大上座,
但教员用拿毛笔的姿势举着铅笔点名的时候,学生却个个都到了,
因为一个学生不只答一声到。真到了的学生,一部分是从事午睡,
微发鼾声,一部分看小说如《官场现形记》、《玉梨魂》之类,一
部分写“父母亲大人膝下”式的家书,一部分干脆瞪着大眼发呆,
神游八表。有时候逗先生开玩笑。国文先生呢,大部分都是年高
有德的,不是榜眼,就是探花,再不就是举人。他们授课不过是
奉行公事,乐得敷敷衍衍。在这种糟糕的情形之下,徐老先生之
所以凶,老是绷着脸,老是开口就骂人,我想大概是由于正当防
卫吧。
有一天,先生大概是多喝了两盅,摇摇摆摆地进了课堂。这
一堂是作文,他老先生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题目尚未
写完,当然照例要吸溜一下鼻涕,就在这吸溜之际,一位性急的
同学发问了:“这题目怎样讲呀”老先生转过身来,冷笑两声,
勃然大怒:“题目还没有写完,写完了当然还要讲,没写完你为什
么就要问……”滔滔不绝地吼叫起来,大家都为之愕然。这时
候我可按捺不住了。我一向是个上午捣乱下午安分的学生,我觉
得现在受了无理的侮辱,我便挺身分辩了几句。这一下我可惹了
祸,老先生把他的怒火都泼在我的头上了。他在讲台上来回地踱
着,吸溜一下鼻涕,骂我一句,足足骂了我一个钟头,其中警句
甚多,我至今还记得这样的一句:
×××你是什么东西我一眼把你望到底
这一句颇为同学们所传诵。谁和我有点争论遇到纠缠不清的
时候,都会引用这一句“你是什么东西我把你一眼望到底”
当时我看形势不妙,也就没有再多说,让下课铃结束了先生的怒
骂。
但是从这一次起,徐先生算是认识我了。酒醒之后,他给我
批改作文特别详尽。批改之不足,还特别地当面加以解释,我这
一个“一眼望到底”的学生,居然成了一个受益最多的学生了。
徐先生自己选辑教材,有古文,有白话,油印分发给大家。《林
琴南致蔡了民书》是他讲得最为眉飞色舞的一篇。此外如吴敬恒
的《上下古今谈》,梁启超的《欧游心影录》,以及张东荪的时事
新报社论,他也选了不少。这样新旧兼收的教材,在当时还是很
难得的开通的榜样。我对于国文的兴趣因此而提高了不少。徐先
生讲国文之前,先要介绍作者,而且介绍得很亲切,例如他讲张
东荪的文字时,便说:“张东荪这个人,我倒和他一桌上吃过饭……”
这样的话是相当地可以使学生们吃惊的,吃惊的是,我们的国文
先生也许不是一个平凡的人吧,否则怎能和张东荪一桌上吃过饭
徐先生介绍完作者之后,朗诵全文一遍。这一遍朗诵很有意
思。他打着江北的官腔,咬牙切齿地大声读一遍,不论是古文或
白话,一字不苟地吟咏一番,好像是演员在背台词,他把文字里
蕴藏着的意义好像都宣泄出来了。他念得有腔有调,有板有眼,
有情感,有气势,有抑扬顿挫,我们听了之后,好像已经理会到
原文意义的一半了。好文章掷地作金石声,那也许是过分夸张,
但必须可以琅琅上口,那却是真的。
徐先生最独到的地方是改作文。普通的批语“清通”、“尚可”、
“气盛言宜”,他是不用的。他最擅长的是用大墨杠子大勾大抹,
一行一行地抹,整页整页地勾;洋洋千余言的文章,经他勾抹之
后,所余无几了。我初次经此打击,很灰心,很觉得气短,我掏
心挖肝地好容易诌出来的句子,轻轻地被他几杠子就给抹了。但
是他郑重地给我解释,他说:“你拿了去细细地体味,你的原文是
软巴巴的,冗长,懈啦光唧的,我给你勾掉了一大半,你再读读
看,原来的意思并没有失,但是笔笔都立起来了,虎虎有生气了。”
我仔细一揣摩,果然。他的大墨杠子打得是地方,把虚泡囊肿的
地方全削去了,剩下的全是筋骨。
我离开先生已将近50年了,未曾与先生一通音讯,不知他
云游何处,听说他已早归道山了。同学们偶尔还谈起“徐老虎”,
我于回忆他的音容之余,不禁地还怀着怅惘敬慕之意。
本文发布于:2023-03-05 21:53:10,感谢您对本站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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